長城人家
穿著高跟鞋、正裝長大衣,在三九天頂著五級北風爬長城,在烽火臺上對牛彈個琴,吟一曲長城古風,體驗山里人家的冬閑時光,收獲滿滿。
河北遷西的榆木嶺村,是深藏在燕山褶皺里的一個普通的村莊,它的特殊之處就在于被長城所環(huán)抱。這里是人類社會和自然環(huán)境的邊界,但是并不荒涼貧瘠,一幢幢中式、西式、不知什么式的別墅錯落山腳,路好車多人質樸。
我今天是來榆木嶺采訪人大代表村支書的,然而和長城近在咫尺,心中總是有聲音隱隱在召喚。2017年,榆木嶺長城作為中國長城的代表,和德國的新天鵝堡一起被印刷在中國郵政總公司發(fā)行的中德建交45周年紀念封上。這里來了當然不能錯過。
于是我忍不住忙里偷閑,朝著眼前的烽火臺直奔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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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牛彈琴
盯住不遠處山上的烽火臺,不管擋在前面的是啥,克服重重阻礙一往無前。穿過拐彎抹角的小巷,爬上荊棘密布的坎塄,偶爾還誤入雞場狗窩牛圈,終于走到城墻下時,才發(fā)現(xiàn)全身扎滿了蒺針,像個刺猬似的,也是大山可愛的見面禮了。
興頭頭地一轉角,和一只小牛犢碰個對臉。這小家伙一身漂亮的棕紅毛色,額頭一塊白斑上襯著紅色的布條流蘇。我第一印象竟是,哇,好正點的流行色……好俊的小鮮肉啊……它轉過臉瞪著眼睛看著我,梯形的頭上支棱著兩只大耳朵。我圍著它左瞧又看,它卻盯著我一動不動,超長的反射弧簡直和樹懶有一拼。
回來后給萱寶看視頻,他對我和牛說話這件事,脫口而出最近新學的成語“對牛彈琴”,讓我很是驚喜。同時小孩子立刻注意到,牛頭上系著布條這個細節(jié),他說這說明它是有人管的牛,不是野牛。童言可愛,而我想牛犢頭上的紅布條大概是主人為了吉利系上的,就像很多人給自己的車前后杠系上紅布條一樣,物件兒不同,心理相同。
我自己是村里長大的孩子,然而我們的下一代已經(jīng)沒見過牛了。他們從文字圖片里看到牛,脫口而出關于牛的成語,卻沒直面過牛的呆萌,更不用說此刻,感受一頭冬陽里負暄的黃牛,一下子呼喚來的與世無爭的悠然詩意。
牛角掛書,庖丁解牛,“牧童騎黃?!保案┦赘蕿槿孀优!?,“但得眾生得保暖,不辭羸病臥殘陽”……從生產、生活到祭祀,從成語、詩文到書畫,從《詩經(jīng)》、《資治通鑒》到《清詩別裁集》,一頭敦厚無言的耕牛從古中國一路緩緩走來,成為了周恩來、魯迅、齊白石等人的座右銘。
牛是中國文化里非常重要的一個意象,吉祥、勤勉、無私,它曾經(jīng)伴隨我們祖先兩千多年,可以說是家人一般的存在,是中國人理想人格的象征,而不是現(xiàn)在奶肉工廠里成批量的產品。
想到這,我羨慕起這長城腳下山里人家來,既擁有車房的現(xiàn)代化便利,又能保留傳統(tǒng)的農耕生活,真好!以后要常到這里轉轉,走進真正的詩詞天地中來。
長城古風
集雄奇險秀于一身,是榆木嶺長城的特色所在。其雄曠處,千里峰巒盡收眼底,無數(shù)烽火臺迢遞入云,其奇險處,“四峰對峙極尖秀,東西相距四十余丈”,對面人語可相聞。明萬歷三年,朵顏部來犯,民族英雄戚繼光率部從榆木嶺出關阻擊來犯之敵,大獲全勝并活捉敵部首領長禿(名字什么鬼)。
如果有人看見我在烽火臺下那時候的樣子,我平時維持的各種社交形象一定立刻坍塌:此人莫不是神經(jīng)吧。所以說有時候做獨行俠自有好處(女生安全第一的情況下)。當然,有能夠相互欣賞洋相的伙伴同行更好,奈何可遇不可求。
遠近、俯仰,拍照、撫摸、冥思,我在塞上的長風里靜靜地聆聽。
冬天的榆木嶺長城是一首雄渾的古風。
霜冷長河,日照關山,北風烈烈。一條巨龍依山脈起伏從天邊蜿蜒至眼前,仿佛是從歷史的風云中走來。
一處處斷壁殘桓聳立在高山之巔,是歲月的一個個驚嘆,望一眼,情彌堅,心成鐵。
殘破的烽火臺刺破青天,孤獨和倉冷只有日月和松云能懂。說孤獨可能并不合適,脆弱的人間情味不屬于它,與歲月相拮抗的緘默,給了它傲岸凜然的氣質。
長城是殘破的好,冬天的長城尤其好。
落盡繁華,方顯筋骨。兀立于凍土巉巖,掩映在枯枝莽叢,天地蕭瑟之中更顯露出長城非同一般的堅硬質感、雄偉本色。
長城的殘破之美是一種悲劇之美,拋棄一切浮華淺薄,震撼人心。它不是一堆無用的斷石殘磚,而是一出仍然在歲月中上演的悲壯戲劇,歷久而愈偉。
民族的意志、歷史的遺跡種種,不需要多做這些理性的思考,只要深深地望一眼,你就能聽見這些姿態(tài)各異的殘樓,在凜凜寒風中慷慨的訴說。心的維度一下子深廣起來,眼前的瑣碎、種種的牽絆便在瞬間消失。
來長城訪古探幽的人,一般都是春秋時候來的比較多,冬天這里比較安靜,反而更能聽清長城的故事。冬天的長城更是一種精神的審美。你若是一個專注于意志鍛煉的人,想暫離繁華俗世,疏淪而心,澡雪而精神,就在冬天去攀登一段野長城吧。
千萬學校
下山時在巷子口撞見一位村里的大叔,兩面笑著相互打量,弄清狀況后熱誠地對我說:“來看長城的吧,這么冷的天兒,回家待會兒??!”迷彩棉衣、翻皮帽,樸實的笑容里帶著心滿意足的地主之誼,就好像我是來喝自家孫子的滿月酒似的。
我裹挾著大風一頭撞進村委會辦公室,大家忙迎上來接東西、遞熱水,一通熱絡招呼,貌似沒有人嫌棄我不務正業(yè),他們的心情和迷彩大叔都一樣,有人喜歡自己的好東西總是開心的。
在榆木嶺村民的心里,有兩件東西最讓他們驕傲,一個是長城,另一個就是學校。一個是祖宗留下的,而另一個,則是自己的雙手建設的。
在榆木嶺一眾民居、別墅、農家樂中,最顯眼、最現(xiàn)代化的一座建筑是村里的小學教學樓。村子富裕起來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集資近千萬元建了這所學校。這所長城腳下的學校,設施規(guī)格不輸于京津的任何一所小學,所有的細節(jié)一應俱全。
站在學校門口,一座巨大的屏風赫然入目,上面筆走龍蛇鐫刻的正是毛主席的《沁園春·雪》。村書記張國溫和靦腆,不太擅辭令,但站在村小學操場上,他指點著這里的一磚一瓦侃侃而談,自豪之情充滿胸臆。四周蔥郁的柏樹已經(jīng)茁壯如塔,學生們豐富多彩的文體活動圖片貼滿櫥窗,一群留校吃午飯的孩子在身邊雀躍而過。這里一掃冬天的荒寂。
這時我突然覺得,主席的《沁園春》在全中國被無數(shù)地方用作中堂、屏風和壁掛,只有這里的《沁園春》才能如此動人的點題。周圍山巔的古長城,和眼前這所充滿現(xiàn)代氣息的學校,二者交相輝映,竟然是如此的絕配。
結尾
在村委會門口,看到一位駝背老奶奶拄著拐杖慢慢走著,手里拿了一疊報紙,“生命時報”幾個字十分醒目,我好奇地上前和她攀談起來。老人八十三歲了,并不識字,她每周來拿報紙,是用來擦玻璃的,孩子們偶爾也會看看。并沒有挖到我預想的信息,然而里面卻有一種美好的奢侈。老人的重孫輩也許正在學校里背誦“望長城內外,惟余莽莽”,回到家還會把報紙上的醫(yī)學知識告訴她。
與眾不同才是珍貴所在,自覺這種不同并享受其中,就是完美的狀態(tài)了。長城下的人家在繼續(xù)追求著自己的富足生活,不僅是物質的富足,更有精神上的豐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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專業(yè)攝影師拍的榆木嶺大片——王秀和作品
桑梓情作品——
作者:傅卿和